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,林晚都会拉出那个浅灰色的行李箱。那是我陪她一起买的,当时她说,颜色要耐脏,尺寸要刚好能塞进高铁的行李架,不大不小,适合短途旅行。我从未想过,这只为了“我们”的旅行准备的箱子,最终成了她定期奔赴另一个“家”的专属行囊。
她要去探望她的儿子,周念,一个十岁的小男孩。这是我们结婚前就达成的协议,我表示理解并支持。孩子是无辜的,母亲的爱不应该因为婚姻的重组而打折扣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每月一次的探望,从当天往返,变成了一定要住上一晚。这个“一晚”,像一根细微的鱼刺,卡在我的喉咙里,吞不下,吐不出,时间久了,就成了心头发炎的脓包。
这个周五,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潮气,黏腻得让人心烦。林晚哼着歌,熟练地叠着周念喜欢的零食和新买的漫画书。我靠在卧室门框上,端着一杯冷掉的咖啡,沉默地看着她。她今天穿了条我没见过的连衣裙,淡蓝色,很衬她的皮肤,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,像一朵即将赴约的鸢尾花。我的目光,却死死地钉在她摊开的行李箱一角。那里,除了她的化妆包和换洗衣物,赫然躺着一支男士剃须刀。不是我们家用的那个牌子,是全新的,包装都还没拆。
我的心,在那一瞬间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连呼吸都带着刺痛。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,像一个理性的成年人那样发问:“这是什么?”
林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,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,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。“哦,这个啊,”她拿起剃须刀,随手塞进了旁边的侧袋,“给老周带的。他那个人,你知道的,粗心大意,上次我去,看到他的剃须刀都生锈了还在用,对皮肤不好。”
老周,周翰,她的前夫。一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男人,一个在我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影子。林晚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,充满了人道主义的关怀,甚至显得她善良又体贴。可我的理智在疯狂叫嚣:一个女人,会细致到去关心前夫的剃须刀是否生锈吗?这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,更不用说他们是已经分道扬镳的前夫妻。
“你对他还挺上心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语气里带着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和嘲讽。
林晚拉拉链的手停住了。她抬起头,直视着我,眼睛里有了一丝委屈和不解。“陈默,你想什么呢?他毕竟是念念的爸爸,我不希望念念看到一个邋里邋遢的父亲。再说,我们现在就是亲人,是朋友,关心一下生活细节,有那么奇怪吗?”
“亲人?”我咀嚼着这个词,觉得无比刺耳,“林晚,我们才是亲人。我和你,我们这个家,才是你现在的全部。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?每次你去他那里住一晚,我一个人躺在这张两米宽的床上,整夜整夜地失眠,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,想着你们三个人其乐融融的画面。那个画面里,我才像个外人。”
我的情绪有些失控,声音也大了起来。林aggressively晚的脸色白了,她把行李箱“啪”地一声合上,站起身来。“陈默,这简直是无理取闹!我去照顾儿子,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留宿是因为第二天想多陪陪他,送他上学。你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龌龊?你的信任呢?”
信任。这个词像一把重锤,砸在我的心上。是啊,婚姻的基础是信任。可她的行为,正在一点点地侵蚀这个基础。我是一个程序员,习惯了用逻辑去分析一切。输入,处理,输出。而林晚的行为,输入的是“探望孩子”,输出的却是“在前夫家过夜”和“关心前夫的剃须刀”,这中间的处理过程,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用正常的逻辑去解释。
那天的争吵最终不了了之。林晚拖着箱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门关上的那一刻,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,只剩下我心脏沉重的跳动声。我瘫坐在沙发上,第一次对我们的婚姻产生了动摇。我们结婚三年,人前恩爱,她是温柔体贴的妻子,我是事业有成的丈夫,在一线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和未来。可这层光鲜的外壳下,却藏着这样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。
那个周末,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家里飘荡。我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,可代码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。我打开我们共同的社交圈,看到她发了一张周念在游乐园的照片,配文是“宝贝的笑容是最好的治愈”。照片里,周念笑得灿烂,背景里隐约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手臂。是周翰的吗?他们一起带孩子去了游乐园?像从未分开过的一家人?
嫉妒和怀疑像藤蔓一样将我死死缠绕。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鄙视的事情。我打开了我们家的云相册,那里面有我们共享的所有照片。我知道林晚有备份手机照片的习惯。我颤抖着手,点开了最近上传的文件夹。除了那张游乐园的照片,还有几张我没见过的。一张是周念在写作业,林晚坐在旁边辅导,灯光柔和,岁月静好。另一张,我的瞳孔骤然收缩。那是一张周翰的侧脸照,他似乎睡着了,躺在沙发上,身上盖着一条薄毯,眉头紧锁,显得很疲惫。照片的拍摄角度,很近,很温柔,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密和……心疼。
这张照片彻底击溃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。什么朋友,什么亲人,会有这样充满怜惜的视角?我疯狂地放大照片,想从那张模糊的脸上找出他们藕断丝连的证据。
我决定不再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猜测。我要一个真相,无论它有多残酷。
下一个月,林晚再次准备出发的前一天,我平静地对她说:“这个周末我正好有空,我送你过去吧,顺便也看看念念。”
林晚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,她下意识地拒绝:“不用了,太麻烦你了。路那么远,你开过去再开回来,多累啊。”
“不累,”我坚持道,“我也想为念念做点什么,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辛苦。”
我的坚持让她无法再拒绝。一路上,车里的气氛很沉闷。她几乎不说话,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,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手机。快到她前夫家所在的小区时,她突然说:“要不,你把我放在小区门口就行了。我……我怕老周看到你,会尴尬。”
“有什么好尴尬的?”我把车稳稳地停在她指定的路边,转头看着她,目光灼灼,“林晚,我们是夫妻,是光明正大的。难道在你前夫面前,我们的关系需要隐藏吗?”
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,嘴唇嗫嚅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我心里的凉意,已经从脚底蔓延到了头顶。我解开安全带,说:“我跟你一起上去。”
她终于崩溃了,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。“陈默,你别逼我,求你了。”
“告诉我为什么,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你到底在隐瞒什么?如果你今天不给我一个理由,我们就到此为止吧。”
离婚两个字,我说得异常清晰。林晚浑身一震,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仿佛不认识我一般。我们对峙了很久,久到车窗外的天色都开始变得昏黄。最终,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,整个人都垮了下来,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:“好,我带你上去。你答应我,无论看到什么,都不要激动,好吗?”
我的心沉到了谷底。我宁愿看到的是一场不堪的破镜重圆,也好过她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。这背后,到底藏着怎样一个让我无法接受的秘密?
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上楼。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,楼道的灯忽明忽暗。林晚拿出钥匙,打开了那扇我曾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的门。门开的一瞬间,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。
客厅里很昏暗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。周翰就坐在沙发上,就是我上次在照片里看到的位置。他听到开门声,缓缓地转过头来。当我看清他的脸时,我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那是一个……完全陌生的周翰。他不再是照片里那个虽然疲惫但依然能看出几分英气的男人。他瘦得脱了相,眼窝深陷,脸色蜡黄,眼神涣散,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。他看到林晚,眼神亮了一下,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笑,口齿不清地喊:“晚……晚晚……”
“周翰,我回来了。”林晚走过去,熟练地抽出纸巾帮他擦掉嘴角的口水,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。然后,她才回过头,对我介绍,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沙哑:“陈默,这是周翰。”
我站在玄关,像个被雷劈中的木桩,动弹不得。我脑子里预演过无数种场景,捉奸在床,激烈争吵,甚至大打出手。唯独没有眼前这一幕。这算什么?
“他……他怎么了?”我艰难地开口,声音干涩。
“医生说是额颞叶痴呆,一种早发性的阿尔茨海默症。”林晚的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,“去年查出来的,恶化得很快。现在,他有时候连念念都不认识了,只记得我。”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额颞叶痴呆……我作为程序员,对这个病有些了解。它会逐渐剥夺一个人的认知、语言和行为能力,把一个正常的成年人,变成一个需要人时刻照顾的“孩子”。
“所以……你每次来过夜,就是为了照顾他?”
林晚点点头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“他晚上会闹,会乱走,会大小便失禁。念念一个人在家,我怎么放心?请过护工,他很抗拒,又打又骂,没几天就跑了。他只认我。我能怎么办?陈默,我能怎么办?他是念念的爸爸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活得没有一点尊严。”
我看着她,那个在我面前总是温柔爱笑的女人,此刻脸上写满了憔悴和无助。我想到那把剃须刀,不是什么旧情复燃的信物,而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,已经连自己刮胡子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。我想到那张充满怜惜的侧脸照,那不是爱人的视角,而是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生病孩子的视角。
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我的声音在颤抖。
“我怎么告诉你?”她苦笑着,泪水划过脸颊,“告诉你我的前夫得了绝症,生活不能自理,我必须像照顾儿子一样照顾他?告诉你我每个月都要来这里处理他的屎尿屁?陈默,你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,我怕你嫌我脏,怕你觉得我把上段婚姻的烂摊子带进了我们现在的生活。我更怕……我怕你觉得我是个累赘,会离开我。我太害怕失去你了。”
她的话,像一把刀,精准地插进了我最柔软的心脏。我一直自诩理性,用逻辑和规则来衡量一切,却从未真正用心去理解过她。我怀疑她,试探她,甚至用离婚来威胁她,而她,却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这么沉重的担子,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们的婚姻,保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。
这时候,周念从房间里跑了出来,看到我,愣了一下,然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:“叔叔好。”接着,他跑到沙发边,熟练地拿起一个水杯,递给周翰,“爸爸,喝水。”
周翰看着周念,眼神里一片茫然,似乎在问,这个小孩是谁。
林晚走过去,蹲下来,摸着周念的头,温柔地说:“念念,这是爸爸,你要照顾爸爸,知道吗?”
十岁的孩子,本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,却已经过早地学会了承担。他懂事地点点头,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沉静。
我看着眼前这一幕,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和丑陋。我所谓的痛苦,所谓的失眠,所谓的怀疑,在他们所承受的命运面前,是多么的微不足道。林晚不是藕断丝连,她是在尽一个母亲、一个曾经的妻子、一个善良的人,最后的道义和责任。她维系的不是爱情,而是一个即将破碎的家庭,和一颗孩子纯真的心灵。
我走过去,从林晚手中拿过毛巾,笨拙地帮周翰擦了擦脸。周翰呆呆地看着我,没有任何反应。林晚惊讶地抬起头,眼睛里满是泪水。
我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冰凉,还在微微发抖。我把她的手拉到我的唇边,轻轻地吻了一下,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,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。
“对不起,”我在她耳边说,声音哽咽,“对不起,晚晚。以后,我陪你一起来。”
她在我怀里,终于放声大哭,积攒了太久的委屈、恐惧和疲惫,在这一刻尽情地宣泄出来。
那个周末,我没有走。我留了下来。我学着怎么给周翰喂饭,怎么在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安抚他,怎么在他失禁后,和林晚一起面不改色地清理干净。很脏,很累,心理上甚至有些难以接受。但每当我看到林晚脸上那如释重负的表情,看到周念偷偷对我露出的感激的微笑,我就觉得,这一切都值得。
周日的晚上,周翰和周念都睡了。我和林晚坐在阳台上,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。
“你……真的不介意吗?”她轻声问,还是有些不确定。
我摇了摇头,握紧了她的手。“以前,我认为婚姻是两个人的结合,是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,要和过去彻底切割。现在我明白了,婚姻不是切割,而是接纳。是接-纳彼此的全部,包括那些我们无法选择的过去,和那些不得不背负的责任。”
我看着她,认真地说:“你不是一个人在扛。从今天起,你的责任,也是我的责任。周翰是念念的父亲,那他也是我的亲人。我们一起,陪着他,陪着念念,走下去。”
林晚的眼眶又红了,但这次,她的嘴角是上扬的。
从那以后,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,我们家的那只浅灰色行李箱,装的不再是林晚一个人的衣物,而是我们两个人的。我们一起去那个老旧的小区,一起面对那个被疾病困住的男人,一起守护那个过早懂事的孩子。
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,反而更加沉重和琐碎。但我的心,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安宁。我不再失眠,不再被猜忌和怀疑折磨。因为我终于懂得,所谓离异后的常态,不是藕断丝连的暧昧,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。有时候,它是一种超越了爱情的责任,一种无法割舍的亲情。而真正的爱,不是占有对方的现在和未来,而是有勇气,和她一起分担她沉重的过去。
我知道前路漫长,但只要我们牵着手,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。因为家,从来都不是一个地方,而是两个人,在一起。
内容来源于51吃瓜网友投稿 |